鞋子与爱情

［散文］鞋子与爱情    

　　她是不穿高跟鞋的女子。虽然个子并不是很高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萧然纵容她这一点。有时候他们一同走在街上，萧然会对身旁走过的穿着细高跟鞋子的女人侧目。她装作看不见，拉着萧然走进一家运动鞋店，兴致盎然地挑选自己中意的鞋子。
　　在别人看来，她似乎是有怪癖的，只穿那种白色的有少少花色的休闲鞋子。素净的棉织白布上，绣着一些简洁的色彩光亮的颜色。她把牛仔裤挽起那么一截，让整个鞋面露出来，然后得意的站在镜子面前，用一贯的姿势，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，冲镜子里的萧然微笑。
　　营业员会在看到她的脚后轻轻惊叹一声，但她不予理会。萧然会侧头微笑着看营业员一眼，然后走过去，蹲在她身边，替她提起鞋子。她总是调皮的摸着他的头发说，你没我高了哦。
　　萧然是拿她没奈何的，对于她相中的鞋子永远只是默默赞同。出了鞋店，萧然手里拎着她换下来的旧鞋子，会揉一下走在前面的她的头发说，宝贝，你太矮了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她不气恼，仍旧是得意洋洋的走在前面，回头对他说，那又怎样，不是没人要。他更加没奈何的转头望向别处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他是很稳重的男子，记得初见她的时候她就这样说过。那次是在一家酒吧后的胡同里。他躲在胡同拐角大口的抽烟。那个角落恰巧没有灯光照入，只有他的烟一明一暗，隐隐看见浅浅的烟雾萦绕开来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她突然站在他面前，双眼死死盯住他，直把他盯的无比惊骇，呆楞的时候她缓慢的从他扬起的右手中接过烟，放在口中深深吸了一口。
　　她是到他耳垂下际的个子。微卷的染红的头发在黑暗中有诡异而泛滥的色彩，他嗅到她头发上散发来的青草的味道。在黑暗中两人的对视中，连浅浅的呼吸都增添几分暧昧气氛。
　　她忽然就迈过一步站在他的左边，靠着墙慢慢地把身体滑落下去。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蹭到他的腿部，痒痒的麻麻的，她把头靠在他的腿上，安静而柔软的像是一只小绵羊，让他格外的放心。
　　直至清晨渐起微露。北方的城市清晨的时候会比夜里更冷。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瑟瑟发抖，他小心的脱下厚的外套，弯腰盖在她的身上，她太过瘦小，蜷缩在一起的时候，一个男子的外套足可以把她包裹起来，他看见她的模样，微微笑了。
　　她突然在她笑的时候惊醒，猛然抬头盯着他。这个时候他能看清她的面孔，娇小的脸庞和凌弱的略带惊恐的表情，为她的模样增添几分楚楚可怜。他冲她微笑，想她这一夜定是没有睡安稳。
　　还未来的及在他们之间发生一切夜遇人有可能发生的事情，她突然从他身边跑开，大衣抖落在地，身体颤微着，突然的大步摇摆一下。他看她的样子着实不忍心，想去追她回来，没想到双腿在站立一夜后已经麻木不堪，只迈出一小步便轰然退靠在墙上，嘴里不免惊呼一声。
　　她停下步子，回头望他，依旧是那样防护的眼神，大致看明白了他遭遇了什么情况，便又缓缓的走回她身边。他嗅见她的头发的香气在清晨的更加澄澈的空气里翻滚，那味道搅动着他的胃竟然让他有想亲吻的感觉。他更加温柔的看着他，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，披在她的肩上。然后双眼直视他，她说，你是稳重的男子，我……
　　她似乎还要说什么，但猛然收口。他猜测着她要说的话，似乎也能猜到一半。愈加得意的看着她。
　　她幽幽开口，我不能喜欢你。然后转身离开。
　　这个时候的她似乎已经从困顿中完全清醒过来，她走着很轻的步子，白色的鞋子沾染了些许晨露，有犯阴的地方。
　　他望着她走远，心里有无法言说的欢愉，或许在这样的大城市，能有一夜和一陌生女子安然相偎而过，本就是一件出奇的让人兴奋的事情，而一些莫名的言说不透的感情更增添几分昂然兴致。他望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，突然眼睛一闪，原来这女子没有穿高跟鞋，在这光怪陆离的城市里，不穿高跟鞋的女子是少数吧。而他是喜欢穿高跟鞋的女子的。这是他办公室里都知道的一个怪癖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或许他也没想过事情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去，下午一觉醒来的时候，他似乎像过了一季似的，脑子里没有时间和地点的概念。他像是从梦里走了一遭似的，梦醒之后那梦中女子寻不见，便以为错过了花好月圆之时，顿觉无味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他站起来去厨房冲咖啡，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一带树林，很安然的想着，下次遇见她，告诉她让她穿高跟鞋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到达公司的时候，人事部经理走过来让他签个字，他看见一张员工资质表上的一个新员工的名字，若离。觉得这名字好听，便问，她安排到哪个部门了？穿着一身黑色套状梳着整洁头发的女经理说，设计部。“呵，设计高跟鞋[的花纹]吗？”“不，”女经理答到，“设计平底鞋花案”。他丧失大半兴趣。看那女经理远去，厌恶的转过了头。怎样的高跟鞋不行，偏要穿着黑漆的这么老土的鞋子。
他走到大厅的沙发旁，颓然坐下来。眼睛漫无目的的盯着匆匆从大门近来的人，一个个光洁鲜亮的面容上，挂着不耐烦的，呆板的笑容，这是对熟人打招呼的方式，可以一成不变的直到自己的办公桌前，他想象着她们的脸在坐下来的那一刻，突然松懈下来，大喘气似的，端起水杯来紧喝几口。他听着各色高跟鞋在他身后踢踏着走远的声音，心里更加不耐烦起来。“怎么才来的新员工偏偏又是个设计平底鞋花纹的”。他暗暗咒骂着，突然想起昨晚遇见的那女子也是穿平底鞋的。他想起那个女子是穿着很干净的棉麻织的休闲鞋子，在鞋带上有丝丝的金色的绸带，他想，那双鞋子，倒是蛮耐看的。
　　嘴角不自觉扬起微笑，拎起公文包走进办公室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只是很突然的再次相遇，她原来就是刚到的新员工。
　　她说，“你好。”他仰脸望她，很显然他们互相记得对方，不过谁都没有言语什么，压抑着各自内心揣测的想法，在办公室里像其他人一样严肃的交谈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她给他看她刚设计的一套花纹，是在鞋带洞上卡上淡青色的塑料圈。他问，“你决定用塑料圈。”她嗯一声。“那么，生产出一双样品我来看。”他似乎是不耐烦的语气，打发她走了。
　　办公室里每个人的节奏都是快速的，他也是。他微抬头看见刚迈出门的她穿着一双洗的颜色很暗的平底鞋，突然就想起她的名字，“若离。”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这样的名字，总要是穿上高跟鞋才衬托深深的迷惑的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她是很认真的女子，快下班的时候捧着一个盒子走进他的办公室。他已经处理妥帖一切事物，坐在窗前喝咖啡。她走到窗台前，把盒子放在他面前，然后仔细的把窗帘向上卷了上去。并不看他，很小心翼翼的把盒子打开，似乎里面放着稀世珍宝一样。他看见一双白色的鞋子安静的躺在盒子里，鞋底的胶皮上是纵横着各样色彩的花纹。而白色的鞋面上，因为针织工格外细致的穿出的密麻的线路，与那迷幻样色彩相得益彰。稳中有动的是，淡青色鞋带洞像是丽江的湖水一样悦人耳目，让人不禁惊叹真乃天工之作。
　　他显然惊讶有这样的美丽的鞋子。抬头惊讶的看着她。她淡定的微笑着说，你认为呢？
　　显然她是胜利的一方，他是被她的才华征服的一方。他说，你现在穿上她来看看，肯定很棒。因为有些激动，所以言语都有些磕绊。她大惊失色，说，不要。他显然不能理解她为何拒绝，他说，你不是很喜欢穿平底鞋吗？
　　她猛然抬头望他，目光同那晚一样犀利而略带敌意。他惊谔不知道说错了哪里。还没有来得及问清她已夺门而出。鞋子安静的躺在盒子里，似乎因为失去了缔造者的陪伴而那样央央起来。
　　他无心再看，拿起盒子放进底橱里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那天夜里他去那晚遇见她的酒吧，在酒吧坐了一会，还是无法适应那样嘈杂的环境，依旧躲在胡同的拐角处抽烟。他把那晚遇见她的情形回忆了一遍，他着实想不明白今天她那样的愤怒是因为什么，他说的一切并没有错啊。
　　在烦琐的思考中他听见脚步轻轻的声音。他似乎是做贼心虚似的。躲进拐角的另条街后。是一位老人颤微微的拄着拐杖过来，他停在一扇木门前，敲起了门。很用力气的叫着“离儿”。他一惊，想难道这样巧她的家在这里，于是他叹出脑袋看门里的动静。但是门口没有一点光亮，他根本看不清楚要走出来的人的脸。焦急中他竟然走了出来，直盯着门口，等着要来开门的人。门“吱噶”开了。她的整张脸露了出来，她小心的搀着老人进了门，两人走了进去。他黯然站着，觉得今天做的一切都莫名其妙，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确定她住在这里，就算她住在这里又怎么样呢？只不过是有过一夜相伴，还是那样清白分明的陌生人关系，顶多现在是个上司下属关系，又关乎她的隐私吗？
　　他准备离开的时候，听见有人从院里走回来，脚步声一声高一声低，而那高的一声似乎并不是重力踩在地上的声音，倒像是木拐杖打在地上的声音。
　　他来不及揣摩的时候，看见她从门庭里走过来，还是那样娇小的个子，却因为左腋下架着的一枚拐杖，显得整个人是游荡在空气间的一样。
　　他低头向下看，看见她光着左脚，而整个左脚是一个白色的模具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他小的时候跟着妈妈生活，年轻时的妈妈有遮挡不住的美丽，无论她穿着怎样简陋的衣服和鞋子，依然有浓郁的不染杂质的风韵。他经常听到别人在背后说，要不是这个孩子拖累她，她早就是富家太太了。然后有人接着鄙夷的说，你看她穿的鞋子，一年四季不换几双，全都是些大号的男人码的。
　　那个时候仇恨在他的心里长出枝桠。他怨恨着，愤怒着而努力着。他想等他长大了他一定要买最好看的鞋子给妈妈穿。后来他知道女人穿高跟鞋才是做美丽的，于是目标更加明确，要为他的妈妈和他心爱的女子穿上高跟鞋。
　　直到现在，他做了一家鞋店的部门经理，也还是固执的认为女人应该穿高跟鞋，这种概念根深蒂故，像旧时代的封建主义一样，扎在心上不容摧毁。
而他爱上她也不过这么一瞬间的事。她放下拐杖走出门外，光着的左脚没有任何感觉，甚至让他有些恐怖。她站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矮小，仰脸望他，眼神里有泪光闪动，和一些破碎的挣扎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他和她对视，脑子里想起那天清晨她娇小的蹲在他身边，闭着眼睛沉睡的模样。白色的鞋子像是温暖的母爱一样，在那样清冷的早晨，让他的眼里多出几分暖意来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有些女子，是穿上平底鞋才好看的。妈妈曾经这样说过的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有时候，他反而庆幸，在这个被细高跟鞋子霸占的世界上，能有一双白色的鞋子来给他温暖。